吴月娘：一个枉与他人做笑谈的可怜女人

《金瓶梅》中的女人，除了书名中的金（潘金莲）、瓶（李瓶儿）、梅（庞春梅）之外，最为重要的就属吴月娘了，她是书中男主人公西门庆的妻子，是西门府里的正头娘子，当然也是整个西门府的内总管。吴月娘活到七十多岁，无疾而终，但她经历了丧夫失子，经历了西门府的衰败，虽有寿，却多有“枉与他人做笑谈”的感觉。清代《金瓶梅》评点者张竹坡说月娘是“奸险好人”，评价特别到位，下面分而论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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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竹坡批评《金瓶梅》书影

贤妻良母与争宠狠手

吴月娘是清河县左卫千户之女，在家排行第三，上面有两个哥哥，就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吴大舅和吴二舅。月娘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曾有一次婚姻，只不过她这个未婚夫在她未嫁时死亡，接着她父母先后病死，二十四岁时经人说合，嫁给西门庆做了续弦妻子。在西门府，月娘既表现出贤妻良母的美好形象，又表现出妻妾争宠的奸险形象，其性格具有极大的矛盾之处。

《金瓶梅》第1回就介绍了月娘：

（西门庆）只为亡了浑家，无人管理家务，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。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，是八月十五生的，小名叫做月姐，后来嫁到西门庆家，都顺口叫他月娘。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，夫主面上百依百随。

作者一开始就写月娘“夫主面上百依百顺”。说月娘贤德，能容众妾。且不说后文西门庆娶玉楼，纳金莲，接瓶儿，只这第一回，西门庆就弄了两个妓女作了小妾，月娘也没有什么怨言。她遵守着旧时妇女所要遵守的“三从四德”，处处表现出贤良来。张竹坡在第1回的总评里，说月娘如果嫁给一个读书守礼的丈夫，便自能化俗为雅，谨守闺范，防微杜渐，举案齐眉，便成全人矣。可是，月娘嫁的是一个地方上的“混账恶人”，月娘终日闻其言，是热利市井之言，见其行，是奸险苟且之行，不知规谏，而乃一味依顺之，故虽有好资质，未免习俗渐染。所以，作者开卷写月娘百依百顺，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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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月娘

当西门庆欲热结十兄弟时，月娘便出言相劝，不让他多喝酒，要多照顾家里，特别是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妾——卓丢儿。当西门庆要娶李瓶儿时，月娘也曾好言相劝：“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，又买他房子，今日又图谋他老婆，就着官儿也看乔了。何况他孝服不满，你不好娶他的。”还因此惹恼了西门庆，二人从此不说话。当然，月娘劝西门庆不要娶李瓶儿也有自己的打算，就是由她出的主意，将李瓶儿大量财产从墙头搬过来，搬入自己的上房，她是只想要财不想要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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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金莲怀嫉惊儿

不过，当李瓶儿的轿子来到西门府门前的时候，西门庆因恼火瓶儿嫁蒋竹山，故意冷落她，还是吴月娘让孟玉楼把瓶儿接到府中的，虽然此时的月娘还没有和西门庆和好。到后来瓶儿生了官哥，月娘更是比瓶儿还要细心地照顾这个孩子，还给他定了乔大户家的女儿作亲。当潘金莲“怀嫉惊儿”时，是月娘出面斥责的。李瓶儿对此很感动，她曾对人说：“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，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。”月娘也曾对官哥的奶妈如意儿交待要对官哥儿”着紧用心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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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瓶儿嫁入西门府

潘金莲对吴月娘如此细心对待官哥儿当然不满，她对孟玉楼说官哥儿长大了自认自家的娘，哪会记得你月娘啊。此话被月娘偷听到，生了一场气，中了金莲之计，给了金莲加害瓶儿母子的机会。好人没有做到底。

吴月娘在西门府中虽是正头娘子，但西门庆从来也没有爱过她。没有真爱，即便是假惺惺的疼爱，她也要去争取。月娘对“霸拦汉子”的金莲十分不满，第75回二人终于爆发了一次大战。这次大战是此前诸多事情的集中爆发。李瓶儿死了，潘金莲给西门庆要瓶儿的皮袄穿，这件皮袄价值六十两银子，西门庆没跟月娘商量便拿给了她。春梅大骂唱曲的申二姐，根本就不给听曲的吴大妗子（月娘嫂子）面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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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东有编著·《傲婢春梅》书影

这些事情叠加在一起，月娘与金莲大干了一场，金莲撒泼打滚，月娘也不示弱。西门庆回来，月娘表现得非常吃亏的样子，忙得西门庆赶忙叫来任医官，因为此时的月娘已怀有身孕，西门庆当然不敢怠慢。月娘在众人的劝说下，方动身梳头，戴上冠儿，玉箫拿镜子，孟玉楼跳上炕去，替他拿抿子掠后鬓。李娇儿替他勒钿儿。孙雪娥预备拿衣裳。不一时，打扮得粉妆玉琢。此段描写将月娘假病挟制西门庆衬得十分圆满。既是生病，安得粉妆玉琢？

争宠如此，靠的还是正头娘子的地位，当然还有吃了薛姑子的安胎药所怀的身孕。潘金莲也吃了安胎药，但因月娘的阻拦，西门庆没能及时到金莲房中，月娘是打到了金莲的“七寸之处”。

月娘的贪婪与杀机

张竹坡在小说第1回的总评里就曾经说过，月娘如果嫁给一个读书守礼的丈夫，肯定会成为一个谨守闺范的“全人”的。但是，她所嫁的是西门庆这样一个混账恶人，在他的熏陶下，也变得贪婪无比，杀机重重，当然也尝到了西门府败落、儿子出家的悲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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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全胜绘·春梅游旧家池馆

西门庆勾搭上李瓶儿，瓶儿丈夫花子虚被告在官府，她怕财产被对方分走，就想先给西门庆，此时的瓶儿想着将来要嫁给他的。当月娘听说这件事后，平时不大言语，此时却自告奋勇地说出自己搬取财物的办法：

月娘说：“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。那箱笼东西，若从大门里来，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？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。”

于是，瓶儿的银子、箱笼等财产便都搬取过来，送到月娘房中去了。食盒装银，墙头递物，主谋都是月娘，转递又是月娘，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。则月娘为人，张竹坡说乃《金瓶梅》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。月娘知道瓶儿、西门偷情之事，而今又收其寄物，是帮西门一伙做贼。后来花子虚死了，瓶儿想要嫁进西门府，月娘又以许多正言不许其来，西门好瓶儿之色，月娘则乘机利其财。可怜的瓶儿！

潘金莲生日，还未嫁入西门府的李瓶儿来祝贺。先前，瓶儿让西门庆捎给金莲一对金寿字簪儿，月娘看见金莲戴着，便想着办法也要一对，简直不能再市侩：

月娘：“二娘（瓶儿），你与六姐（金莲）这对寿字簪儿，是那里打造的？倒好样儿。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。”

李瓶儿道：“大娘既要，奴还有几对，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。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，外边那里有这样范！”

月娘道：“奴取笑斗二娘耍子。俺姐妹们人多，那里有这些相送！”

你看，是不是非常市侩，小说写月娘贪瓶儿之财处，一丝不放空。瓶儿真的拿了几对来，月娘等众妻妾一人一对。等西门庆死了，月娘把西门庆所留在瓶儿房里的瓶儿遗像一把火烧了，将箱笼都搬到自己房内堆放。她想这样已经很久了，今日终于遂了心意，再也没有人敢不通过她的同意随便拿东西给人了。瓶儿的财物乃至整个西门府里的财产都是她月娘一个人的了，小说最后写她逃难去找云理守，带的一百颗胡珠就是李瓶儿的吧。等把金莲赶出西门府，月娘也是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。西门大姐死后，月娘也还是把大姐的床与箱笼都又抬回来卖了。贪财如此，真是奸险。

西门庆死，孝哥儿生，家中一片大乱。李娇儿趁乱拿了五锭元宝，月娘苏醒过来，看见箱子大开着，便骂玉箫不看好屋子，立马将箱子锁了。这引起孟玉楼等人的反感。可见，月娘对财物看得多么的重。生孝哥，给了接生婆三两银子，接生婆嫌少，月娘便说丈夫刚死，不如以前。这也难让人相信，西门庆刚咽气，家道不会立即艰难到连二三两银子都要节省吧？

上面说的是月娘的贪婪，当然不止于此。我们再来看月娘的杀机。

西门庆死后，金莲便与女婿陈敬济勾搭在一起，后来又把春梅卷了进来，三人打成一片。金莲房中的丫鬟秋菊几次三番地来告状，有的被丫鬟小玉压下去了，有的是月娘亲自到金莲房中检查，被金莲瞒过。按理说，家中有这样的苗头，月娘不该离家那么久，可是她却去了泰山，为夫烧香还愿，等她回来的时候，金莲与敬济的事情便传遍了，金莲还打了胎。等月娘亲自发现金莲与敬济的奸情的时候，便先逐春梅，后卖金莲。等王婆来告诉月娘武松将要娶金莲的时候，月娘听了，暗中跌脚，与孟玉楼说：“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。那汉子杀人不斩眼，岂肯干休！”从月娘此话来看，她非常清楚金莲的处境，但是她不派人告知金莲，金莲还是没有逃脱武松的尖刀。可见月娘与金莲之仇多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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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金莲被杀

多说一句，金莲与敬济的这段奸情得以成功，也是拜月娘所赐，是她将刚来西门府避难的敬济引进后面内室见了金莲等人的，还让敬济参与众妇人的荡秋千游戏。张竹坡说得很对：“夫月娘，众妇人之首也。今当此白日，既无衣食之忧，又无柴米之累，宜首先率领众妾勤俭宜家，督理女工，是其正道。乃自己作俑为无益之戏，且令女婿手揽画裙，指亲罗袜，以送二妾之画板。无伦无次，无礼无义，何惑乎敬济之挟奸卖俏，乘间而入哉！天下坏事，全是自己，不可尽咎他人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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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月娘春昼秋千

陈敬济被打了一顿，也被赶出西门府，月娘随即也将西门大姐撵走，大姐到了陈敬济那里，被踢了几脚又撵回西门府。月娘于是告诉大姐，你还是到你们陈府，横竖不会出人命。后来的情况我们都已知晓，西门大姐还是被陈敬济虐待致死。横竖还是出了人命。这西门大姐不是月娘的亲生女儿，但即便如此，偌大个西门府还不能养活西门庆这个女儿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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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旺盗拐孙雪娥

孙雪娥与西门庆的旧仆来旺私奔，被官府捉住，通知西门府去领人，月娘为了自己的声誉，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儿子孝哥将来的家声，没有去领雪娥回家，雪娥被卖入守备府，受尽春梅的侮辱，后来因事自杀。

月娘之奸险如是！

月娘的悲凉结局

“枉与他人做笑谈”是《红楼梦》中李纨的一句判词。说李纨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得中高官，自己得以凤冠霞帔，但是自己一生守寡，美好青春已逝，只能让他人笑谈。月娘比之，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西门庆临死告诉月娘：“我死后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，你姊妹好好待着，一处居住，休要失散了，惹人家笑话。”并指着金莲对月娘说：“六儿从前的事，你耽待他罢。”但是小说写西门府在西门庆死后迅速衰落下去。先是李娇儿盗财归丽院，然后金莲与敬济事发，卖春梅、逐金莲、死大姐，后来孟玉楼再嫁，孙雪娥私奔受辱自杀。西门庆之妾散尽，偌大个西门府只剩了月娘这个正妻。岂不悲哉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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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府败落

我们来看看月娘的几次大哭：

第80回写月娘打发李娇儿出门，大哭了一场。

第91回写月娘风光地参加完孟玉楼的婚礼，月娘回家，因见婚礼席上花赞锦簇，归到家中，进入后边院落，静悄悄无个人接应。想起当初，有西门庆在日，姊妹们那样闹热，往人家赴席来家，都来相见说话，一条板凳坐不了，如今并无一个儿了。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，不觉一阵伤心，放声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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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玉楼爱嫁李衙内

第100回写普净师幻化孝哥，普净法师用禅杖点化，孝哥就是西门庆。月娘见了，不觉放声大哭。月娘与孝哥分别的时候，不觉扯住孝哥，放声大哭起来。

其悲凉心境于此可见一斑。

生意上的事情，月娘一窍不通。西门庆死后，韩道国拐财远遁，来保也拐了不少。这来保是西门庆活着的时候的得力助手，等西门庆死后，却两番三次地来言语调戏月娘。月娘也无可奈何。

还有一个细节足见月娘之悲凉心境。第80回写西门庆死后，蔡御史路过清河县，来还曾经借的银两，不想西门庆已死。祭奠了一下，还了银两，蔡御史便转身走了。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，心中又是那欢喜，又是那惨戚。想有他（西门庆）在时，似这样官员来到，肯空放去了？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。今日他伸着脚子，空有家私，眼看着就无人陪待。悲凉如此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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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门庆与玳安

《金瓶梅》结尾写月娘逃难回到清河县，把玳安改名为西门安，承受家业，养活月娘到七十岁，善终而亡。不知在换了女主人的西门府活到善终的月娘是什么心境。昔日的丫鬟小玉现今是西门安的妻子，西门府的女主人。往日积聚的财产都已落入他人之手，虽然善终，但其心境之悲凉也是可以想见的。

吴月娘是《金瓶梅》中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。在妻妾成群的西门府，她既要恪守封建社会赋予女人的三从四德，又要争宠夺爱。在严酷的现实面前，她心性扭曲，冷漠虚伪，贪婪成性，杀机腾腾。虽有善终，但也是枉与他人做笑谈。不亦悲乎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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